在这里，我要对我父亲说一段话……并祝他明天60岁生日快乐


Chapter 1

   　八岁那年冬天，天气很冷。我趁你不注意，偷偷地溜出去，跑到石梯子下面的邻居家里看电视。当时在放《西游记》，红孩儿问孙悟空变的假牛魔王：“爹爹可记得孩儿的生日是几月几日？”我忽然想起明天是我的生日，就站起来回家去。
    四周都是茂密的竹林和零落分布的香樟树。我提着一盏小小的煤油灯，望着光线能够抵达的最远处，慢慢地走着。偶尔有风吹过，我用手小心地护着跳动的微小的火苗，手掌的影子在灯光下蓦然膨胀成一块巨大的阴影。我想起《西游记》里那些可怕的妖魔鬼怪，立刻害怕起来，跑了两步直到看见家门。果然，你把门关上了，因为你说要是我晚上再乱跑就不准我进屋。我坐在冰冷的石阶上，盯着那点昏黄的光，犹豫着该不该叫你，但很快竟然睡着了。
    我梦见动画片里经常看到的天使。它从我身边飞过，一对宽大的翅膀拍打出温暖的风。我跟着它奔跑，这时，它转过头，我笑着扑过去……
    醒来时，我发现你紧紧地抱着我，我蜷缩在你的怀里，有点不知所措。
    你说，傻孩子，怎么坐在这里睡着了？
    我说，明天是我的生日。
    你用复杂的眼神看了我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在我的额头上轻轻吻了一下，胡楂子扎得我有点难受。你说，生日快乐！
    我笑了一下，闭上眼睛。一滴水重重地打在我的手臂上。我很想睁开眼对你说，你只是偶然忘记了我的生日，这没有什么，真的。再过十七天，无论刮风下雨，我都会和你去山上看望妈妈。她一定过得很幸福，可是，你为什么哭了呢，我亲爱的爸爸？

Chapter 2

    你比我整整大三十七岁。你说话温和，为人亲切，这让我一直弄不清我们到底是父子还是朋友。你每天似乎有忙不完的农活，回到家里后还要照顾长期卧在病床上的妈妈和年幼无知的我。只要有空闲，你就会给我讲民间广远流传的笑话和故事。你说，海的女儿变成一个泡沫，天使说只要天下的小孩子都快乐，小人鱼就可以很快到天堂里去。你为我削的算术用的小竹签是班上小朋友中最漂亮的；你用芦苇杆给我做了一把玩具枪，让小伙伴们羡慕不已；你把细细的浅黄色和浅绿色毛线混合起来，费力地勾出了一条小领结。我戴着它，快乐而自豪地向别人炫耀，温暖从脖子蔓延到全身。
    我清楚地记得这些。我记得你在寒冷的冬天为妈妈清洗床单，记得你一边烧火一边在木板上砍猪草时忙碌的背影，记得我生日那天，你总是把我打扮得像一个小王子，带我去赶集。那时我常常坐在自行车前面，紧紧扶住车把，在迎面扬来的风中，我们边说边笑。你和熟识的人点头微笑，我看着那些在父母身边垂头丧气的小伙伴，心中充满巨大的快乐。我觉得这辆自行车无论跑到哪里都会是幸福的终点。
六岁那年，你开始带着妈妈频繁地到县医院去。每次你们走，我都会悄悄地从床上爬起来，透过门缝，看着你们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还未完全散退的黑夜中。不知为什么，那时我仿佛觉得这就是大人们说的生死别离。
    第二年冬天，我生日后的第十七天，我被你的哭声惊醒。我光着膀子跑过去，看见妈妈脸上凝固的泪水和苍白的嘴唇。我懵懵懂懂地站在那里，如同独自走在全然陌生的乡间小道，两边密密麻麻的向日葵，猛然回头，看不到任何人。万物重回洪荒，无所遁寻，无所依靠。
    母亲下葬那晚，我和你坐在院子里的槐树下。我用手指着天空，那里浮云悬荡，星月幽渺，云海里的宇宙悄然运行。现在想来，那时我们都不知道将面对这样一场考验；路走到尽头，潜进地下道，再转出来时，外面会许诺怎样的风景？这是我们共同命运的转角，时空的切片。


Chapter 3

    一日一日生命积累，时时刻刻我们欢喜悲伤。我慢慢成长，享受童年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只是我再难看到你脸上绽放的笑容。那辆自行车锈迹斑斑地停靠在墙角，不断有灰尘飞扬着靠过去，想要掩盖那段快乐幸福的时光。
初二时，你来到学校，说要到重庆打工。我陪你去买火车票。五月底的阳光刺破苍茫的云层，以宁静而深不可测的力量镂空所有人的躯体和灵魂。我看着你的影子在路面上被拖得忽长忽短，心中涌动起复杂的感情。我多么舍不得你走，多么想紧紧握住你的手。
    你走后，我一个人生活。这段时间里，我做了第一次饭，洗了第一次衣服，提了第一次水……我学会了很多东西。提水时，我故意把桶里装得满满的，用这种方式锻炼自己的毅力和决不服输的精神。我装着无所谓的样子面对邻居的关心，却常常坐在火炉前泪流满面。
    高一放假时，你叫我到重庆玩。我不愿意，你就跑回来。我忽然觉得我们疏远了很多。我不再是那个坐在你自行车前面的小孩子，而你也不再是那个给我讲故事时笑容灿烂的父亲。你变得沉默，好像独坐悬崖面朝大海却心如止水。我看不到弥漫在你脸上的繁花似锦，读不懂隐藏在你眼底的浮云苍狗。我想对你说很多话，可刚刚想张口，就被扯断在喉咙处，然后滑落回去，掷然有声。
    我说我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说话的时候，我依然带着习惯的微笑，嘴角轻轻上扬。
    我看出你的愧疚自责与局促不安。可是你知道吗，我从来没有因为你外出打工，把我独自留在家里而责怪你，一点也不。我没有去电子游戏厅，没有挥霍浪费，没有打架骂人。我的生活波澜不惊。我在不断重复的日子里，早就学会乐观和开朗。如果你到我们学校，你会发现我微笑着学习，微笑着跑步，微笑着面对每一次挑战，微笑着经历每一次挫折；如果你听我的CD，你会听到那首《甜蜜蜜》：“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儿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梦里梦里见过你，甜蜜笑得多甜蜜。”

Chapter 4

   　我不知道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代沟，它并不是不可逾越，却挡住我们相互张望的目光。或许是我们都以成熟而深沉的方式思考和布置自己的生存空间。只是到最后，你想得越来越沉重，我却似乎越来越轻松。
 　拿到大学通知书时，我终于再次看到你的笑容，像是沉睡多年后苏醒，新鲜灿烂，久久定格在你饱经沧桑的脸庞上。仿佛带着某个陈旧的时间的回音，探寻至我交错的神经网络。
 　报到那天，你执意要送我。你忙前忙后，张罗一切，很幸福，很满足的样子。傍晚我送你回去，你一边向我挥手，一边走向拥挤的人潮，很快转身走入倥偬的人流，身影终而淹没。我忽然想起小时候你陪妈妈去医院的黎明时分，我也是这种感觉：看得见，却又会很快不见。这是一种血肉相联的感受。
 　今年元宵节晚上，我和你去朝天门码头看焰火。我们站在江边，看着漂亮的游轮在倒映着闪烁不定的霓虹灯光的江面缓慢行进。响亮的鸣笛声穿透蓝黑色的夜空，伴着冷冷的江风，充斥着周围巨大的空间。附近的高楼大厦在摇曳的夜色里显得更加挺拔，广告牌上的灯光五彩缤纷，使人如同置身于梦境。你说，重庆变得越来越漂亮了，不知不觉竟在这里呆了将近十年。我侧着身子，偷偷地看着你头上越来越多的白发，日益衰老的面孔，矮小瘦弱的身体，还有你穿的那双妈妈在病榻上缝制的布鞋。我第一次这样仔细地注视你，却发现你是真的老了。你的所有青春都奉献给了爱情和亲情。我想起儿时，记忆中你谈笑风生的样子，你弓着身子背麦穗的样子……忧伤刹那间铺天盖地般涌过来，过去的岁月如同沙漏里面的沙子，一粒一粒倾倒出来，在绽放的蝴蝶骨上烙下清晰的痕迹。原来我一直忽略了身边的那些微小但持久的幸福与感动。
 　烟花终于争先窜至高空，激烈地燃放后，遗留在空气中的白色烟雾被尖锐的爆破声和欢腾的喧嚣声渐次撕裂开来。我们静静地站在原地，在漫天的火光中暗自惊心动魄。回音在背后响起，越离越远，像古老的洞穴，火光前扑朔迷离的影子，破碎的不幸，再难看清。我慢慢靠过去，拉住你粗躁的宽厚的手，就像十年前你拉着我的手走在山间的小路上，我们的影子亲密地挨在一起。

Chapter 5

    这些就是我想向你倾诉的话。它们经过十多年的沉淀，如同一根不断成长的树，植根于我的思想中，茂盛的枝叶与我的生命密切地纠缠在一起，上面镌刻着似水年华中的难以忘却的故事。仿佛普罗米休斯拖着巨大无解的命运，返航的奥赛罗，让记忆无数次再度曳回眼前。
 　你说我比你乐观，因为我经常面带微笑。可你知道吗？很多次在梦里，我会重复这一个场景：我跟随天使奔跑，有时在碧绿的草地，有时在莽莽的丛林，有时我们隔着一条朦胧的河流。它转过头，我看不清它是谁，但是我能够看见它在河那边微笑，低吟，抑或沉默，而我只能在这边报以同样温和的笑颜。
 　但是，我一直认为你就是那个爱笑的天使，总是在我内心深处，陪伴我走过那些苦涩的青葱岁月。让我心怀平静地追忆流年，展望未来，给予我足够的勇气和信心，笑着面对生活和现实。也让我明白，其实你就在我的身边，让我知道，爱是毫无保留的付出，爱是包容，爱是恩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