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生了一个蛋。
没错,是一个蛋。发作的时候是上个星期二凌晨,母亲慌忙张罗大家各就各位,小叔子开车送她去的友谊医院。挂了急诊号,还好医生与他们家素来相交,照顾还算周到。她老早就打定主意要顺产,据说经过产道挣扎的孩子特别聪明强壮。“不经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孩子嘛,得从出生起就让其开始适应人生之奋战与挣扎。她信这个理儿。
洁白,甚至惨白。产房的荧光灯散发出难以理喻的白色光芒。初秋了,几只蚊子奄奄一息地歇在对面墙上。阵痛来临的时候,她就开始数蚊子。一只,两只,三只,四只,三只......可不是么,转移注意力的方法是她的强项,随手拈来,俯拾即是。
母亲比她还要着急,在床边握住她的手,母亲又热又湿的手,如童年住过的闷热的夏天阁楼。这当儿,这湿热真令人焦躁。可是也怨不得母亲,父亲早逝,她已成为母亲唯一的寄望。不是么,谁叫她执拗要顺产。要顺产,还尽量不要侧切。产道留下了伤口,美丽也好崇高也罢,到底是一道疤痕,男人会因此不欢喜咱。
她早早地计算了婴孩的臀部的直径,如果这最粗的部分都能勉力通过,那么顺产计划即可大功告成。奇异的痛觉阵阵逼紧,她于自己的顺产计划中感到忐忑与焦躁,更多的是兴奋,生产这件事,她没有预演过,丈夫再贴心,也不能想象与替代,独一无二仅此一回。
丈夫赶过来时,已经是次日中午。他为电讯公司服务,恰逢本市百年一遇的洪水,毁坏了低洼处的部分基站,通讯随之中断,身为工程师的他必须亲自前往督办抢修。女人临产,丈夫仍在工地上奔走,这般故事在这灾难频出的年头已经屡见不鲜。她并没有微词。事实上,丈夫若在现场,乃至一睹生产画面,她会觉得十分难堪。这件事太贴近自然,已逾越男女之间审美情趣之底线。何况她决定顺产,其污秽惨状想必更甚。
丈夫前往医院的关头,蛋的三分之一已经破土而出。然后到了最艰难的部分。隔着白布,她无法看见下体的运作,还以为那是婴儿的臀部。“一定是个大胖小子!” 她念叨着,因为蛋的直径的部分实在撑得她快要昏死过去。“加油啊,为了完美母亲坚忍吧!”身体似乎被掏空,她几乎要丧失自我打起的最后一丝气力。
蛋被蒙上白布,装在盘子里端走。她虚脱过去,半睡眠中看见椭圆球体的轮廓。分不清那是梦是真。是无声电影,又如隔了一层毛玻璃。医生在那端露出惊愕之至的神情。他差点把盘子打翻。母亲踉跄地冲出了产房。丈夫呢?影像中没有出现丈夫。她丧失了大部分的语言能力与听力,大脑也停止了运转,只有眼神经仍在正常上班。
蛋被端到另一个透明门窗的手术室,静静地放在一侧。这个蛋看上去颇为奇怪,卵壳是肉色的,约一百个鸭蛋的大小。一份文件从小窗口递了出来,丈夫的背影出现了,他在上面抖抖索索地签了字。丈夫一脸倦容,神色忧郁。然后蛋被麻利地剖开。手术刀和西瓜刀的形状差不多。一刀,两刀,蛋被分成三截,两截大,一截小。
“有两截里面有孩子!”医生比划着说。的确,大的两截的横断面斜朝着产房,她尽力用眼球多捕捉些信息,那里面果真有孩子的胳膊和腿的横断面!这些小肢体的画面映入视网膜,她的身体开始本能地抽搐,听觉与神志开始慢慢复苏。
“还有心跳,马上缝合,但要小心剥离蛋壳。”医生开始商量手术方案。她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母亲和丈夫见她已苏醒,马上冲进来,端来热茶,隐藏得很好地嘘寒问暖。怕她悲恸过度。他们隐瞒了事实真相。
婴孩缝合了,被放在保温箱里。三日之后,一条小命竟然活了过来!带着胳膊与腿上生来便有的疤痕!她自责极了,把婴儿的疤痕归咎为自己不愿意遭受侧切与剖腹。完美妈妈的大梦不攻自破。她日日以泪洗面,多日难以下床。她挤出乳汁到奶瓶里,丈夫捧着到隔壁的育婴室里喂给初生的儿子。
作为样本,化验报告出来了。是多发性卵状畸形胎瘤。手术后残碎的卵的碎片被收入产科研究院用作科研,那一段不含胎儿的卵,被泡在福尔马林药水里,被送到国家的医学博物馆展出。
“你猜猜,那一段肉质的卵里面含有什么?”“一只手机!”从博物院回来的们人无不瞠目结舌。“那女人的丈夫是电讯工程师,手机辐射对胎儿的影响已经到了如此地步!”
闲言碎语太多。她几近难以支撑。妈妈与丈夫的开解难以化开她的抑郁。
她去进香。庙里的法师告诉她,过去生中吃鸭蛋太多,才生出如此这般的怪胎。一只鸭蛋,乃是一条小命。“假使百千劫,所造业不亡,因缘际会时,果报还自受”,世界上吃鸭蛋的人不少、用手机的也不少,为什么偏偏是我?这些说辞无异于麻醉剂。她似信非信。她只在夜里慨叹,做一个贤良妻子、一个完美妈妈为何这般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