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土地
这片土地,算不上肥沃,也算不上秀丽,更谈不上人杰地灵,它只是华北平原东北角的一片很普通很普通的土地,这里的人们毫不嫌弃朝代,一直过着动荡、饥饿、勉强能够温饱的生活,他们奢望的东西并不多,有自己的地,生几个孩子,给儿子娶媳妇,把姑娘嫁人,还有,死了葬在这片土地……
我,对于土地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对于这一片土地心生一种敬畏。我的祖辈们从这里逃荒去过山东,也去过山西,无数次的黄河洪水要赶离他们,无数次的外族入侵要赶离他们,他们还是回来了,埋在这里,有坟或者连坟都没有,他们最终还是有了他们自己的一片土地。
父亲已年逾五十,总是说大半个身子都已入了黄土,父亲上颌的牙齿也已全部松动,父亲在过年的时候说,全拔了吧,大牙全都掉了,剩下的这几个也都松动的厉害,于是我便陪父亲去拔了牙。拔下的牙,父亲坚持要带回家,说吃了一辈子的饭,这牙要埋在自家的地里,我说好。
爷爷去世前对父亲三兄弟说,死后就另选个地方埋了吧,不上祖坟,祖坟的那个穴位是给三爷留的,怕他回不了家。三爷,是我从小就一直没有见过的,只是从爷爷或奶奶的口中知道,三爷是当年抗日的时候参加了八路军,后来就留在了许昌,没有回家,在那边娶妻生子,据说那边的叔叔的功夫很好,来过我家一次,后来就再也没有了消息。最近的一次是三爷病逝,临终前说是想葬回祖坟,那边来人跟这边商量。时值酷暑,爷爷说,别搬回来了,祖坟上留给他位置,死了魂自己回来吧,族簿上也给他留了位置。爷爷已偏瘫在床数年,大伯是家中长子,三叔当年刚四十左右,身强力壮,行为处事颇具古风,父亲就让三叔随大伯去往许昌吊唁。
大学每次回家,爷爷奶奶总给我说起,这谁谁家现在住的地方以前是咱家的地,那谁谁家的宅基地以前也是咱家的地,我知道这都是解放前的事情,还有那谁他爷抄过咱家,把家给翻了个底朝天,把你老奶奶的嫁妆都拿走啦,我知道应该是文革时候的事情,最后他们总会叹息,说,哎,这些个孬种都死到前头了,该轮到俺俩啦,每次奶奶都说,让你爷先死吧,这一个半瘫,我要死了看谁给他做饭,爷爷这时候总是笑笑,含糊不清的说,中,中。三爷去世后不几年,爷爷去世,没有什么征兆就走了,奶奶说这样好,不受罪,父亲三兄弟给爷爷另选了一处茔地。不到三年,奶奶也去世了。大伯说,该轮到我了,孙子孙女都上初中了。大伯跟父亲商量,说死后不想上祖坟了,想跟爷爷奶奶埋一起,父亲说,那就在祖坟前立个碑吧,立过碑长子就不用上祖坟了。
每次过年回家,父亲母亲总是说,等你成了家,我们就没啥事了,我说你们就不看着孙子上大学,娶媳妇了?不看啦,那是你跟恁哥的事了,我们不想活那么长,活的岁数大了该烦子孙了。家里说要搞新农村建设了,放风说会把大家的地重新收回去,归集体了,就不再论是谁家的地了,母亲在旁边认真的听着,突然插一句说,那人死了埋哪?父亲说,埋哪?都送火葬场烧啦,母亲说,那该多疼呀,我不烧,我说,到时候会有公共墓地的,不用担心。
土地,土地,我是从小怕下地干活脏累,所以认真读书,结果就再也没能回去。我不知道自己以后会到哪里,只是铭记着,我来自这片土地。我独自一个人,在一个个繁华而凄凉的城市中,四处求学,漂泊,流浪,梦里常常回到一片土地,有良田美池,有鸡犬相闻,它美丽,宁静,安详,一尘不染,它古老,随和,温暖,安逸,没有欺骗,没有战争,人们互敬互爱,互相守候,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随便娶了一个姑娘,她不算丑也不算漂亮,生了一堆孩子,养了几只动物,种着几亩地,在这一片土地,终老一生。我留恋这片土地,因为它是我奢望的地方。
十年前,哥哥结婚,现已育有两子,五年前,姐姐结婚,也育有两子,过年回家,母亲笑着说,要是没有计划生育,咱家的人该有多多呀?都是小,以后给他们娶媳妇作难哩,二小以后成家,生个妮吧,我说,这我可管不了,不过这几个小家伙娶媳妇,不用你操心,有我哩,一家给管一个。
2013-0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