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行札记
一.天灯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被称作点天灯的民俗。
岁末回到老家,一切都已准备妥当。年迈的祖父祖母甚至已经摆好碗筷,似乎只需儿女回家时那轻轻的一推门,这大红大紫的梦,这紧锣密鼓的年,就红红火火的开始了。
团圆饭是意想中的繁复。精致的水晶糯米丸子,满盘上席的鸡鸭,鱼放在中央,碧绿的葱丝衬着红椒。祖父虔诚地给每只碗盛上少许米饭,给每只酒杯斟满酒。空气中开始弥漫醇香凛冽的味道。酒饭照例被倒掉,因为这是用来孝敬逝去的先人的。黄昏以至,微光沉静,人们用这样温情而质朴的方式作着后辈绵长的祭奠。
饭后,祖父拿出准备好的白烛。走在乡间静默的小路上,祖父用手护着烛光,轻声讲述关于天灯的传说。“给死去的人点灯,”祖父的声音平和而辽远,“有了灯,回家的人就不会迷路。”又一个温暖的传说。回家,一个多么寻常的念头,在这个万家团圆的夜晚被丝丝缕缕的情愫包裹,于寻常之中又透出一份执著。旷野上呼啸的风,可是那些逝去的人拼命奔跑刮起的冲动,只为分享万家灯火中最熟悉的那一盏?我忽然间诚惶诚恐,生怕冲撞了游荡在乡野间,匆匆赶路的魂灵。远处暮霭沉沉,灰蓝的山谷间已有了点点灯光,那样的温情和明亮似乎正穿越时空而来,让我荒芜干涸的心瞬间膨胀,仿佛灌满了清澈的水滴。
来到自己的坟地,那里长眠着父亲的祖父祖母,以及先前五六辈的先人。那是隔了多少代的血脉至亲?关于这地下的亡灵,我一无所知,只觉陌生而疏离。那苍老的人,是否和我的祖父一样宽厚仁慈?医学世家,书香门第的传人中,是否躺着家族最出色的回春圣手?那会是怎样的一双手,宽大温暖,浸润了药之幽香,以仁者之心挽回了一条又一条垂危的生命。多少陈旧的往事,父亲无从知晓,祖父抑或也都淡忘了。白烛被点燃,在一片小小的烛光中,我看见自己的名字。我仔细端详这方不大的黑色墓碑,其上刻满了方正的楷体,后人的名字挤满了碑面的角角落落。在这种拥挤而传统的仪式中,后人与坟冢中的先祖们有了恒久而微妙的联系。在跪下的那一刻,我感受到泥土的气息,听到了土地深处日夜涌动生生不息的呐喊。
烛火已经亮亮的燃起来。
送完天灯,我父亲和祖父默默走在回家的路。风以一种亘古不变的姿势走过,我忍不住回头;儿孙送来的灯已经照亮了寒夜,逝去的人啊,你们是在回家的路吗。乡间灯火点点,另一个世界,原来也已万家通明。
二.焰火
年三十的晚上,我带着一帮小侄子在院里玩烟花,一夜未眠。
旧历的年底毕竟最像年底,鞭炮和烟花算是中国年最不可缺少的点缀。鲁迅在同样的焰火中用文学家的冷峻看穿了祥林嫂的悲剧,平凡人却在这喧嚣和浮华背后寻找最快意的安慰。
吃年夜饭之前,鞭炮率先密密的响起来。一阵震耳欲聋过后,蓝色的烟雾直扑进屋。空气中的喜庆分子似乎被激活,大家热闹的围在桌边,干杯,祝福,一切水到渠成。
除夕的天空则是烟火的世界。身边一大群孩子,最小的侄女拉着我的手,脸上挂着恬静的微笑。这是个安静的孩子,总是愿意一个人站在远处,淡然的看着别人嬉闹,不孤独也不悲伤;有时抓一大把糖果,懂事的分给身边所有的人。小侄子睡着了,她便静静坐在旁边,自己跟自己说谁也听不懂的故事,像个文弱的小隐士。她还喜欢跟在我身后,不远不近的打量我。此刻她正用惊奇的目光注视天空,轻轻的说:“好漂亮的花!”我笑了,仿佛我就是这天空的主人,美景的导演,在一瞬间让一个孩子的心明亮起来。
新年的钟声敲响,父亲点燃了最大的一个烟花。流光溢彩的花朵带着闪烁的光芒飞向夜空,贺岁的炮声在那一刻不约而同的震响。焰火从四面八方冲向天际,震动着,牵扯着,温暖着每个人的心。当最后一缕烟火灰飞烟灭,打着旋儿落在前方的山谷里,小侄女紧握着的手松开了。她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小烟花。
“我还有一个哩。”她的眼睛在夜里闪着光,带着自豪而狡黠的神情。
我又笑了。真是个可爱的小隐士。我们在屋后的小林子里一起放了那个烟花。
焰火除夕,在未散尽的火光中过去了。
三.雪
没想到临走的那天,一场雪却降临了。
这样一场大雪,飘飘洒洒,纷纷扬扬,顷刻间便覆满大地。离去的脚步也被雪花牵牵绊绊,颇有几分留恋的意味了。
父亲忙着找雨衣,母亲则在收拾衣物。祖母一个劲地把糖果往包里塞,絮絮叨叨的说:都带走了吧,带走。我想说家里都有,却没能说出口。手中还握着一叠压岁钱,残留着祖母的体温。
一片忙乱中,我和祖父闲了下来。对面的山谷一寸寸白下来,门外的红灯笼在风雪中格外显眼。祖父自言自语:好一场瑞雪。
车停在门外,大家都上了车。祖父和父亲还站在风雪中争执。几块肉,一袋米,父亲坚持留下来给二老,祖父则坚持要我们带回去。雪下得愈紧了。父亲转身上车,米和肉最终还是被塞进车厢。车开动,我回头,看见祖父和祖母还站在风雪中,黑色的身影那样刺眼。